拼多多的「海底世界」

Posted on Thu, Sep 2, 2021 商业内观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穆旦

导语

距离拼多多公司一名年轻女员工猝死的事件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之前《三联生活周刊》经过多方信息源核实后定稿的《我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拼多多》 ,真实的还原了这些刚毕业的年轻人正在经历的人生。

当「社畜」这个词已经成为了部分个体对自身处境的身份认同时、当「996」在集体意识的规训中已经被视为一种福报时,这不仅仅是对人的「异化」,更是一种意识层面的「谋杀」。

整个过程,就像是我们在看电视时看到了令人恐惧的场景,于是顺手就用遥控器将电视「静音」了,但你仍然会看到电视上疯狂的画面。接着,「一双看不见的手」把电视机扔到了海里,随着它缓缓沉入海底,你也不再感受到恐惧了。

一双看不见的手 | 原创图片

无数台电视机被深埋在海底世界,暗无天日的播放着无声却恐怖的画面,但我们却无法「看见」和「听见」它们——这就是我们所说的「集体无意识」。‌

在拼多多的故事里,一个叫「本分」的价值观和背后所裹挟的集体无意识,将无数年轻人的「个人意识」包裹其中——形成了海底世界独特的生态系统。

本文试图从以下三个视角来探索拼多多的「海底世界」:

1)拼多多最为核心的价值观「本分」是如何发生异化的?

2)为什么集体无意识会成为企业语境下的最高道德?3)身处海底世界的人类,如何回「家」?

接下来,我们将潜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去凝视电视上正在播放的疯狂画面,并试图还原那部电视机的声音,让它被听见、被看见。

01 本分的「异化」

「本分」是拼多多最核心的价值观,对比其他互联网公司的价值观(如下图),拼多多的「本分」显得格外突出。

互联网公司部分价值观一览 | 原创图片

最初在 2018 年,拼多多将「本分」写进招股说明书时,是这么说的:本分的意思是要诚信,并成为值得信任的人;要尽自己的本职,无论别人在做什么;隔绝外力,回归初心。

然而如今,这个词早已背离于它最初的含义,开始了「异化」。

在极昼工作室的那篇《拼多多里的本分人》的采访里,很多在拼多多工作的前员工分享了他们所理解的「本分」。举几个例子:

这个价值观经过重重塑造,降临到底层员工头上,意思就不同了。要求你本分,相当于要求你「犹如工具人一般老老实实地干活,少吐槽,少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在拼多多,本分经常会被员工挂在嘴边调侃。「今天早上你本分了吗」,指「今天 11:00 你打卡了吗」,「中午要去本分吗」指「中午在办公室吃吗」。 「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就是本分。」 —《拼多多里的本分人》

异化(alienation)译自德文 Entfremdung,词义含有转让、疏远、脱离等意思。

马克思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对「异化」赋予了新义,他认为异化是指:工人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

结果是人只有在运用自己的动物机能——吃、喝、生殖,至多还有居住、修饰等等——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在自由活动,而在运用人的机能时,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动物。于是,动物的东西成了人的东西,而人的东西成为动物的东西。

‌从这个视角来说,异化的本质其实是「控制权的让渡」

一个完整而独立的个体拥有选择的权利,但当个体的意识被集体意识所裹挟时,权利让渡的过程甚至是在不知不觉(无意识)中发生的。‌

而问题的关键在于:控制权究竟是如何「无意识」的被让渡的?

首先,我们可以通过心理学家艾瑞克·弗洛姆(Erich Fromm)提出的「社会过滤器」来理解控制权被让渡的过程——其实每个社会的生活方式、文化和制度等,都构成了一个社会体系,这些体系就像是一个「过滤器」,只有被过滤的思想经验才能「被意识」,不能通过的就会被压抑到社会「无意识」中。

如果说「意识」意味着个体自我的「觉醒」,那么社会过滤器一般是通过以下三个方面压抑着人们的觉醒:

社会过滤器 | 原创图片

那些被压抑的领域对于一个社会的绝大多数成员来说是相同的,而这些共同的被压抑的因素,正是该社会不允许它的成员们意识到的内容。

我们的社会、企业、家庭有完整的一套「过滤器」——它以无意识的方式在创造出一种「身份认同」,这样的身份在制约着每个人的思想、情感和体验。它不仅规定了人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还规定了人们该想什么、不该想什么。

所以,集体无意识不是被意识遗忘的部分,而是个体始终意识不到的部分。在异化的过程中,个体的意识被「静音」了,只留下了属于集体的声音。

这个集体的声音在「个体」成长的过程中会被叫出不同的名字:985、211、藤校、互联网大厂、投行、996、007。相反,没有人在意一个独立而年轻的生命来到人世间的使命和热望,人们开始习惯性地将手段当做目的,再将目的异化为控制的方式。

伴随着控制权的让渡,「那双看不见的手」开始托举起属于个体的生命。

「千万别松手,不然可就没命了。」

02 传教士与雇佣兵

2020 年 11 月 12 日晚间,拼多多发布 2020 年第三季度财报,这份财报在拼多多的商业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这次,拼多多实现了上市以来首次季度盈利,第三季度营收 142.1 亿元,同比增 89%。

随同这份财报一起发布的,还有创始人黄峥的第三封《致股东信》。这封股东信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将更加坚定地投资未来,努力建设面前的新世界。」——再次呼应了黄铮一直以来提到的长期价值。

在刀光剑影的商业世界里,还有一位坚持每年写一封《致股东信》和将「长期价值」作为信条的企业家——亚马逊的创始人:贝佐斯。

贝佐斯曾在 2007 年第 11 封《致股东信》里提到 Kindle 业务线的使命时说:

我们,也就是你的传教士团队,热衷于推动每股现金流和资本回报。我们知道如何做到这件事,那就是把客户放在第一位。‌

我们相信 Kindle 会正如其名「点燃火焰」,改善阅读世界。

无论是黄铮提到的「新世界」,又或者贝佐斯提到的「改善世界」,都是企业家身上非常难得的社会责任感。贝佐斯也不止一次的在公开场合提到「传教士」这个概念,他经常说:「我每天都是做传教士而不是雇佣兵。」‌

在普世价值观认可的伟大企业中,传教士都具有宗教般的力量——它是为了实现理想、传递信念而生。而雇佣兵的目标只是为了利润而必须完成任务的工具人。

对比之下,雇佣兵是投机主义者,传教士则重视战略的长期价值者。雇佣兵是狼群的老板,传教士则更像是球队的教练。雇佣军玩弄权力,传教士却痴迷于贡献。‌

这样看来,似乎传教士完胜。

但是,如果你研究过亚马逊落实到执行层面的真实的企业文化,或许你会对贝佐斯一直在提到的「传教士」有着不一样的理解。‌

举个具体的例子。‌

「目的明确的达尔文主义(Purposeful Darwinism)」是前亚马逊高级人力资源主管罗宾·安德鲁维奇用来形容公司管理制度的词。

对于白领,亚马逊的管理方法借力于大数据和心理学,让员工产生很强的自驱力,在自我激励或是恐惧中完成更多工作。并且一直在对优化员工的持续表现做算法优化。

对于蓝领,管理方式则更加简单粗暴:亚马逊在厂房和仓库里装了复杂的电子系统,对工人的产出进行监控,如果每小时的装箱达不到数量,就会收到警告,情况严重的则有可能被开除。‌

说只做传教士的贝佐斯对于亚马逊内部激烈的达尔文主义会不知道吗?对人类与时间的关系有着深度思考的黄铮对于「本分员工」的考勤标准会不知道吗?

写《致股东信》的他们和允许「异化」的企业价值观出现的他们,是同一个人。‌

但矛盾的地方恰恰在于此——没有传教士的精神和宗教般的力量,企业走不长远;没有雇佣兵的手段和逐利,企业也活不长。这里面没有赢家,也没有输家,只有「选择」。

理解的再深一点:传教士也好,雇佣兵也罢,这些都是概念。

拿掉标签后,还可以看清他们的脸吗? | 原创图片

正是这样抽象的概念,将我们对于世界的认知变成了人格化、宗教化、标签化的「集体无意识」——当我们把它放入「圣坛」之上开始祭拜时,便希望它可以负责我们的一切,承担我们选择的所有后果。

当集体价值观和个体的选择产生冲突时,只要有人站在集体意识的道德制高点向个体施压,大多数人便会再次跪下祭拜那个圣坛。于是,集体无意识从「概念」上便成为了最高道德。

多年以来,当个体将大量的时间投入在满足标签的概念之上,并无意识地将自我认同与标签结合起来——如果此时让他们走下圣坛,几乎是在摧毁他们全部的精神世界。

这也是为什么大部分人宁愿在痛苦里轮回的重复着,也无法跳出由惯性驱动的旧思维模式的根本原因。‌

因为一旦离开了这些标签和痛苦,他将会是谁呢?

当你试图告诉他,海底世界不是一个人类应该长期生活的地方,他是否可以接受这样的说法?

更何况,当所有的电视机都被静音了,发出声音不再是一个电视机应该有的功能时,那个还在持续努力嗡嗡作响的电视机——人们会认为它「坏了」,要用螺丝钉去修。

黄铮在去年的股东信里提到了穆旦的一首诗:「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而多少年轻人,只是为了拥有普通的生活。

03 回到人类的家

此刻,若你不管不顾的直接上岸,可能会因为新环境的逆向冲击而再次身陷囹圄

在海底世界待了太久的人类,之所以还可以安然存活,是因为早已「异化」出了鱼类的细胞结构和生物特征来对抗海底世界的巨大压强。

异化的人类 | 原创图片

所以,先不要着急上岸。在你游向彼岸的过程中,大概率会先路过一座「冰山」。如果你遇见了,记得停下来——观察它。

这座巨大的沉浮在海平面之下的冰山,并不是我们前面提到的集体无意识。相反,它与集体无关,它只是你作为「个体」的意识与潜意识的意象

我想借助心理治疗师维吉尼亚·萨提亚(Virginia Satir)提出的「冰山模型」来描绘这个「意象」。

冰山模型(如下图)实际上是一个隐喻,它指一个人的「自我」就像一座漂浮在水面上的巨大冰山,能够被外界看到的行为表现或应对方式(你的意识),只是露在水面上很小的一部分。而暗涌在水面之下更大的山体(潜意识),则是长期压抑并被我们忽略的内在。

揭开冰山的秘密,我们便会看到生命中的渴望、期待、观点和感受,看到真正的自我——不要小看这座冰山,它几乎决定了你是否「真的」想回到岸上。

萨提亚的冰山模型 | 原创图片‌

从海底世界「异化」的生物退行回人类的重要前提,是要知道异化是如何在「你」的身体里一步步发生的。所以,冰山的每一层对你来说都是需要去突破的障碍,但每一层又是通往下一层的阶梯。

举个真实的例子。

拼多多这件事情出来后,我采访了身边很多在互联网公司工作的朋友,提炼出了回答的共性——大部分的人(90%),只能回答到「期待」这一层,再往下就无法作答了。

就拿「目前你从事的这份工作,你觉得从中获得了什么?」 来举例:‌

一般问到这里,采访会以我问「你喜欢什么?你想实现什么价值?」而终结。

为什么我们现在很难去回答自己到底喜欢什么?

如果我把问这个问题的时间提前二三十年——彼时你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其实你是可以立刻回答上来的。

但随着逐渐长大,我们作为个体的意识开始被家庭和集体环境(学校、公司、社团)的价值条件所驯化,你在脑海中勾勒出了自己的形象——这个形象是由你在潜意识的「思维认同」中创造出的一连串的概念、标签、意象、词语、判断和定义所组成的。

例如,你的家庭和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告诉你:一定要变得优秀。那么何为优秀?大多数家长可能会告诉孩子:优秀就是不断的超越他人,长大了有一份赚很多钱的工作。

于是,这颗我们从孩童时期的「意识种子」在这样一种集体意识的裹挟之下,演化成为了一种处于竞争状态的弱肉强食的心态。

这颗超越他者的种子被幼时的你跌跌撞撞的捧入圣坛之上,将它赋予至高无上的意义,接着潜意识层面,你再将自己投射成为它的奴役。当种子开花结果后,它只能看见他者对自己生存的威胁,看不见日月天地的辽阔。

此后的每一天,你都安慰自己说:「某天,当我得到了一个什么,我就会很幸福了。」但你不断的得到了一个「什么」,却只是短暂的幸福一下,接着又会被巨大的恐惧和痛苦淹没。

因为,那个由你潜意识投射出的圣坛不断地需要祭品去朝拜——这个祭品叫:你在思维中创造出的「你」。

圣坛之上,你用「思维」创造出的你 | 原创图片‌

它会不断的给你创造出标签和满足标签的「价值衡量条件」——它会控制你,变成你,并经由你而活出它自己。

‌它阻碍了你与你的感受之间的关系,它会挡在你和你自己之间、你和他人之间、你和世界之间。

无论是存在主义治疗师欧文·亚隆说的「人生是一场自我实现的预言」;或是马斯洛在「需求层次理论」里提到的自我实现者(self-actualizing);又或是在阿波罗神庙上刻着的德尔菲神谕「认识你自己」,其实他们都在不同时空中诉说着同一个真相——答案无需再费力寻找,只需从内在去唤醒。

因为海底世界与冰山,同时存在于你心中。

如果读到这里,那座冰山开始慢慢地在你心中显化出一些轮廓,请保持觉察。‌

未来的某一天,当你通过不断的觉察,带着更高维度的意识去「看见」冰山的每一层时,你所经历的其实是从动物性视角的「生存本能」到人性视角的「自我实现」之间的转换。而「可选择权」,也会在这个过程中不断的与你相遇。

若一个人把动物性的生存需求视为圣坛,在里面供奉自己时,其实这个人是没有「选择」的。只要你的思维及其受制约的模式控制着你的生活,你在每个当下的「选择」只是被迫根据惯性生存状态下的思维模式和集体意识的制约去思考、去感觉、去采取行动的。‌

只有当你不再是一个被生存需求所驱动的客体,你不再将你从小到大积累的认知、记忆、情感,将这一切仅限于成为解决生存的工具时——那便是改变发生的起点。

彼时,那个看似坚不可摧的圣坛会开始松动,在它残垣断壁的缝隙里,你会看见一条路。

那时候,只要你愿意,便可以「选择」回到岸上。

结语

拼多多的女员工猝死的新闻爆出来时,是上海一年里最冷的一月。在漫长的寒冬里,我时常会因为想到这件事而心绪不宁。

于是,我在那段时间阅读了大量的佛学经典、量子力学、商业史,试图去到巨人的肩膀上一瞥那圣山之美,顺便「盗取」他们的信念用来构筑手中的剑。我以为成为「执剑人」的我,便可以在这「红尘盛世」中避开那海底世界传来的阵阵凝望。

但,人同此心。

回想两三年前,我也曾无意识地坠入无边无际的海底世界。后来,我有幸遇见了冰山,也寻得了一艘小船,一路沿着灯塔之光,才安全的返回岸上。‌

少年与星辰 | 原创图片

我内心深处知道,决定我是否能离开海底世界的并不是那座冰山的显化,不是那些陪我渡过孤海的灯塔,不是那只从兔子洞里出现的鲸鱼,也不是那只乘风破浪的小船。

而是我的心中是否有「彼岸」。

黑塞曾在《德米安》里借助德米安母亲的视角,讲过的一个少年爱上星星的故事。

大意是这样的:

少年站在海边,伸出双手,向浩瀚星辰表达他的崇拜之情。他梦见星星,告知他的爱意。尽管他知道,或者他以为自己知道,人类永远无法拥抱星星。他绝望地爱着星星,将这种爱视为他的命运。

从他的爱意中,他创造出一种纯粹的生命之诗,包含放弃,沉默和诚实的受苦。这本应让他好转,更为纯净。但他的梦却全都朝向星星。

一天夜里,他又来到海边,登上礁石,遥望星辰,被爱的火焰燃烧。有一刻,他竟因极度渴望而纵身跃向星辰。就在他跳跃的瞬间,他的脑海闪过一个念头:这绝不可能!——就在这一瞬,他跌落海滩,粉身碎骨。

少年不懂得爱,只因爱是信念。假如他在纵身一跃的瞬间坚信他的愿望一定会实现,他就能飞向天空,与星辰结合。

一个信念也许可以被遗忘,但是,你一定要亲身验证它(纵身一跃),它才能真正地解放你自己。

假如你勇敢的「选择」纵身一跃,愿你坠入的不是屠龙少年的深渊,而是自宇宙大爆炸 150 亿年以来,与我们人类同根同源的「浩瀚星辰」。

那是「人类群星闪耀时」。

参考资料

— End —